轻描淡写的恶
这是思维补丁的第701篇文章
不多解释的老歌,很好听的一个版本。
头图by《大明王朝1566》。
“因为轻描淡写,所以更骇人”
有些恶是暴戾恣睢的,有些恶则是轻描淡写的。
今年端午节,我和妻子一起回老家给爸爸上坟。我家是个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僻静山村,规模很小,连个像样的超市都没有,所以我们经常下了高速,在路过乡镇时采买一些物资带回家。
这一次也不例外,买完东西,妻子问我说附近有没有公共卫生间?我说有,马路斜对面就是镇卫生院,那是最好的选择。
乡镇的卫生院平时基本没什么人,我们进到那个院子里,迎头撞上两个人伫在院子里聊天,看穿着打扮,那位中年男士应该是值班医生,另一位是二十多岁的姑娘,穿着天蓝色的护士服,两个人都没有戴口罩。
看我们进来,男医生随口问了句:买药啊?
“不买药,上个厕所。”
“上厕所别在我们这儿,去那边!”
口气已经是很生硬。关键我也不知道他说的“那边”到底是哪边,因为他既没有跟我伸手示意,也没有用眼神给我指一个方向。
我怀疑他口中的“那边”根本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所在,因为据我了解,这一片就没有所谓的公共卫生间。这玩意在农村仍是稀有之物,你要不想像个野蛮人一样在犄角旮旯解决,一般的做法是借用一下附近老乡的厕所,几乎不会有老乡拒绝这样的请求。
但,凭什么呢?
我们俩本来是疾步往里走的姿势,妻子听闻男医生的“命令”后,下意识地要调转脚步,但又不知道去哪里,一时有些茫然地看着我。
逼人做野蛮人的地方,也是野蛮之地。
我心里有点不快,毕竟是自己的老家,竟如此对待陌生的客人。我稍稍提高了点声音,回问他:
“为什么呢?你这不是公立医院吗?谁规定说来医院上个厕所都不行了?”
男医生听我这么问,转头不再说话。“进(医院)里得戴口罩,你没有。”旁边的女护士接茬继续否定我们如厕的请求。
这倒确实,因为那个时候承德已经近一年未出现过新增病例,我出门基本不戴口罩了,不过妻子一直保持着戴口罩的习惯,她那时也仍戴着。
刚巧,想上卫生间的是她,我并无尿意,只是陪她。我就对她说:“你去吧,我在外面等着,没听说医院还不让人上厕所的。”
我不知道那个女护士是不是把这句话理解成了故意找茬,她光着脸,慢悠悠踱到门诊楼的门口,指着墙上的两张纸说:
扫码!
健康码出示之后,她继续要求出示行程码,妻子把行程码打开后,这个护士又说:健康码看一下。
“刚才已经给您看过了呀!”
“没看到,再扫一下。”
没办法,又扫了一遍健康码。妻子亮完码转身要往里走,却又被这位护士叫住:
来,做个登记。
门口确实摆着一张桌子,上面的登记表一片空白,一条就诊登记都没有。
在村里,这玩意就是个应付领导要求的摆设,没有哪个农民来买药会在上面做个登记。
姓名、身份证号、家庭住址、电话号码、就诊时间、当日体温……一长串的信息都要填好。
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倍感荒谬,我认为这玩意就不应该出现在医院的门口——如果一个心梗病人跑过来就诊,填完这一串信息,可能就得晚上托梦才能骂这帮孙子的娘了。
妻子正填着表,从医院里面出来个大婶,同样是没戴口罩。看我们竟然在认真登记,她一脸惊讶,随口说了句:咋进门还用填这玩意?
我就说吧,确实没人填这玩意。
填完表,这卫生间终于才可以进了。出来后,妻子跟我抱怨,说这小姑娘是故意的吧?我说当然,她故意的。
这就是“你知我也知”的刻意刁难,它有着不容置疑的程式化的幌子,但下面藏着的是基于个人好恶的非难。
随之而来的联想却不免令人感到恐怖:
假若她真的掌握这间厕所的使用权,而她又真觉得我冒犯了她,因此看我不爽,那我想她应该会很乐于见到我妻子小便失禁的仓惶模样吧?
在很多疫情新闻中,类似的荒唐事并不少见。某地曾曝出,运送集中隔离的大巴上,有女士提出想要上厕所,结果防疫人员说什么也不让下车,最后竟然拿上来一只塑料桶,意思是小便要在桶里解决,而乘客中就有不少成年男性。
还有个新闻我也印象很深,一位卡车司机,车门被贴上了满满的封条,他的小便都是在车上解决,但大便实在没办法,就撕开封条去服务区上了个厕所,结果被防疫人员抓到,要求他集中隔离7天,一天75元,直接把司机整到精神崩溃。
和新闻上那些刷屏的,令人心悸的恶性遭遇相比,我们所遭遇的这一闪而过的小插曲实在不叫个事儿,它太轻微,太稀疏平常了。
但毫无疑问,在那个当下,在那个短暂的交流瞬间,我们可以清晰地,真切地感受到一种“恶”,一种轻描淡写的恶。
(二)
前几天,有一段某地社区工作人员的日常闲谈震惊了人们的神经。
“找个黑地儿拘他三天。”
“看看哪个帽子扣他合适?”
“他的软肋其实是他儿子!”
一句比一句瘆人,最后一句更是击穿了公众心底最朴素的伦常。很多人提议,这句话应该提名“年度最佳避孕广告”。
电影中有个常见的套路,导演为了表现恶人的极端扭曲,常常让他去绑架残害主角的妻儿。
所谓套路,背后的逻辑展现的就是一种基本的行事潜规则,说明即便是黑道上的古惑仔,互相在玩命儿的时候,也要守一些基本的规矩,比如对内不能玩兄弟的马子,对外祸不及仇家父母妻儿。
一个人但凡触碰了这些底线,不仅连自己人都瞧之不起,结局也往往众叛亲离不得好死。
很多人震惊于几个芝麻胥吏,竟可以耍如此大的“官威”,且思维之阴险毒辣,看不出一丝为人民服务的味道,倒颇有黑社会的影子。
但这段视频带给我的震动,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官威,而是那种几个人有说有笑之间的阴鸷狠戾,而是那种不加掩饰的,轻描淡写的恶。
怎么说呢,如果是社区工作者和居民吵架,情绪激动之下,嚷出这些话,我内心反而会淡定得多,因为基层工作者也是人,有情绪很正常,人在激动的时候,难免要说一些狠话。
但恰恰不是,看过这段视频的朋友都清楚,这就是几个人私底下“放松的闲谈”,这样的场合,并不需要展示凶狠和威胁。
见微知著,细节方可察人。这嘻嘻哈哈的谈笑之间,却完整刻出了他们日常里习以为常的巨大惯性。
恰恰是因为那样轻松,恰恰是因为那样的不经意,那样近乎笑谈间的一句话,才如平地惊雷般骇人。
(三)
汉娜·阿伦特在旁听了对纳粹战犯阿道夫·艾希曼的审判后,提出了“平庸之恶”的概念。
法庭上的艾希曼表现的“既不阴险,又不凶横”,他看起来只是个温和的、循规蹈矩的普通人,甚至因为良好的教育还显得彬彬有礼,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亲手把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送进了毒气室。
(艾希曼在接受审判)
虽然学界对“平庸之恶”存在诸多争议,但阿伦特的确使得公众开始认真地思考和审视“恶的平庸性”。
那位把塑料桶拿给大巴车上的女士,让她往里小便的人;那位揪住“擅自大便”的卡车司机,要把他抓去自费隔离的防疫人员;那位拎着棍子未经允许闯进居民家中,不由分说将家中宠物狗活活打死的人;那位以防疫要求,强硬地拒绝临产孕妇入院生产,最后导致胎儿流产的工作人员……
你如果让这些人对自我进行评判,我想他们一定不认为自己是一个“恶人”,我也相信,这些人在生活里很可能是人畜无害的好人,但在那一刻,这些良善之人,却做出了实实在在的恶。
这就是我所理解的“恶的平庸性”:
它隐藏于一种嘹亮的时代宏音中,在意识形态和宏大叙事的规训下,一个人将良知、悲悯和基本的思考,全部拱手让给一个不容置疑的系统,放弃是非对错,放弃思考,放弃基本的善恶判断和价值观,成为系统加速的一滴润滑油或螺丝钉。
这些人在为自己狡辩时,总是会提到“一个人怎么能和体制作对呢?我无法对抗这庞大的系统。”
但他们从来不会去思考,那高亢的宏音,正是由你的合唱所共鸣出的。那时代的飓风,亦是由你所合力扇动的。
这里是思维补丁,谢谢你的阅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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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简介】
慧超,前媒体人、资深品牌公关顾问
作家,已出版《这个世界不欠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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